写作十二问
认知写作学四期上周招生，又是秒光，仿若众筹科研经费，感谢各位。周五，大虾代表新同学采访我，聊聊写作那点事，将其整理成文。
Part1. 什么是认知写作学？
Q1. 认知写作学课程将教什么？
答： 爱写作，恨写作，你都无法否认写作的重要。然而，不少人学习写作，多年依然不得门而入。我创立的「认知写作学」融会贯通多个学科，站在认知科学前沿，结合经典美文与文本细读，为你呈现不一样的写作进阶路线。
写作之难，难在逻辑、文采与故事。在引证中国古典文论与认知科学的研究，破解写作之难后，你将与我沿着逻辑、文采与故事，寻幽探胜。认知科学家有句妙语：人类的大脑如果真的简单，我们将无法凭借自己如此简单的大脑理解它。无论如何，为了理解人类心智之奇，结合网络科学，我将认知科学精粹总结为认知科学四大原理。从大脑到语言，接着探讨了人类语言：范畴、隐喻、框架与思维。
接着我们步入文采。文采，也翻译为辞格、辞姿。它是修辞学研究的基本命题。什么是修辞？所谓修辞，就是对零度的偏离；什么是零度？词典规范。有趣的人生也是如此，偏离规范，且找到了自己的生动，创造了自己的感觉。一个有趣事实是西方对人生意义最困惑的时候，往往是修辞学最没落的时候。反之亦然。在今天这样的强科学主义时代，人人都推崇逻辑与故事。我们却忘记了文采。
它们是《诗经》中的「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」；也是王维的「明月松间照，清泉石上流」；还是辛弃疾的「乘风好去，长空万里，直下看山河」。它们是《圣经》中的「元始，上帝创造天地。地乃虚旷混沌，渊际晦冥，上帝之神煦育乎水面。上帝曰，宜有光，即有光」；也是小林一茶的「露水的世，虽然是露水的世，虽然是如此」；还是索德格朗的「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，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」。
最后，就是故事了。进化心理学家邓巴在《人类的演化》中，将故事与宗教视作人类进化之源。为什么从西方到中国，经典小说中总是少不了灾难恐惧死亡离别暴力毁灭呢？为什么中国文学的故事中流传着那么多忧伤？如何找到你一生的故事？故事是大脑模拟未知情景的生存本能。忧来生别离，正是认知写作学最后一讲的标题。
Q2. 认知写作学课程被一些学员称赞为「最科学的写作班」，阳老师可否介绍一下它与其他写作学课程有什么不同？
答： 认知一词，使得认知写作学区分于其他写作学流派。无论作者还是读者，都是使用同一颗大脑。这颗大脑受制于那千千万万年以来，星辰起落，狩猎采集，演化大道。试看张爱玲的例子：
黑夜里，她看不出那红色，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，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，窝在参天大树上，壁栗剥落燃烧着，一路烧过去，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。—— 张爱玲《倾城之恋》
这段优美文本，先后出现了黑、红、紫蓝、红四种颜色。并且出现了一种灵气十足的写法：「一路烧过去」。其实这种写法，在张爱玲文本中不仅出现一次，再看一例：
墙里的春天，不过是虚应个景儿，谁知星星之火，可以燎原，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，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，那灼灼的红色，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。杜鹃花外面，就是那浓蓝的海，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。—— 张爱玲《沉香屑》
在这个例子中，红色、浓蓝、白色依次登场。再一次出现了「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」这种写法。为什么张爱玲喜欢用「烧」字？为什么张爱玲的颜色总是少不了红、蓝？再看《黑客帝国》中，当尼奥面临决定人类命运的选择时，为什么它面前的药丸也是红色与蓝色呢？从小说到电影，这里有什么秘密？
来自认知科学的研究会帮助你理解世界背后的奥秘。人类不同文明的语言存在着基本颜色词汇，先是黑白，再是红；再是黄绿，再是蓝，之后才是其他颜色。而人类最舒适的工作记忆广度在 4 ，大脑爱偷懒，当我们检索到黑白红黄绿蓝时，就会放弃记忆更多颜色。因此，张爱玲总是不知不觉选取了黑白红黄绿蓝，妙笔绘出有冲击力的画面。当电影想要表达冲突时，导演们总是不知不觉选择红与蓝。
我们如果尝试将张爱玲的那句话改为：「橘红色一路过去」。又若摆在尼奥面前的药丸是紫色与灰色，便会感觉不对。再看一个例子：
野兽与美女
它在语法上没有任何错误，但是你读起来会觉得语感有些不对。这是因为人脑对语言有些天生默认的原则，比如人类在前、动物在后；有生命的在前，无生命的在后；男性在前，女性在后。在认知写作学诞生之前，这些研究星罗密布在认知语言学等不同学科中，认知写作学第一次站在写作者角度予以总结。
从此，你可以偏离词典规范，写成「野兽与美女」，去创造只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。比如在词典中，男左女右夫唱妇随，当第一位女权主义者，偏离词典规范，找到了自己的词汇，从而创造了自己的人生意义。之后一代又一代女权主义者则会复制她的创造。
Q3. 认知写作学课程现在已经第 4 期了，和往期相比有什么不同呢？
答： 算法。认知写作学本身于去年大成之后，今年在观念上多数是微调，以增补证据为主。相对往期，写匠 AIWriter 人工智能写作辅助软件算法大幅升级。遗憾的是，集成到给同学的界面中，尚需时间。
除此之外，卡片写作软件正式推出，已可在 Web 端与移动端撰写卡片。卡片大法不再是理念。
Part2. 如何学习认知写作学？
Q4. 在学习认知写作学课程的时候，如何抓住重点呢？
答： 二期有一位活跃同学，将不少同学带偏了，关注重心变为认知科学。这不是我的初心。认知科学是一个庞大的交叉学科，业界公认有六个母亲：哲学、心理学、语言学、计算机科学、人类学与神经科学。
又由于我的恶趣味，认知写作学构建了一个足够庞大的知识迷宫，涉及到认知心理学、认知修辞学、认知语言学、认知叙事学与中国古典文论，再夹杂认知人类学、认知神经学、心理语言学，心智哲学，阅读心理学，创造心理学、TRIZ、行动科学与西方文论等数十个学科精华。
楼阁高下，互相连属，回环四合，曲屋自通。往期学员经验反复证明，写作才是走出认知写作学这座迷宫的最佳捷径。一旦动笔写作，那些知识点便生动活泼起来。这就是为什么它叫认知写作学，而非写作认知学。
Q5. 往期学员会表现出什么样的特征、分类？
答： 中国文脉，千年传承，讲究文气。笔力有强弱，文气有清浊。非要将同学分类，依然沿袭写作三难。人人都爱听故事，却讲不好故事。这跟人类大脑演化相关。故事最难提高。因此 A 类同学是指那类写作技巧娴熟，已经正式出版过著作，或是作家或是编剧，此类同学训练重心是故事。
B 类同学是指那些文通理顺，可能出版过非虚构著作，但从未正式出版过一本小说或诗集。此类同学训练重心是文采，理解文学之妙。如果以前不会写诗，未来争取更懂诗歌；以前不会写小说，未来能客串小说作者。
C 类同学在每期课程中不少，这类同学文笔较差，发憷写作。这类同学训练重心是习惯快写慢改，知道如何利用认知科学的原理，比如组块、远距联想，元话语等等，写出文辞优美，逻辑清爽的文字。
Q6. 在我们学习这门课程时，阳老师还有什么特别要叮嘱的呢?
答： 学习时，不要用你已有的知识框架去套。任何一个新事物出现时，它和你之前观念会不一样。认知写作学课程上，往期学得最好的从来不是之前写作水准最高的人。我的一些好朋友，他们本身已是作家，出于好奇，参加往期课程，但说实在，纯捐学费。
学得最好的是那些坚持练习，没有贸然用既有知识框架去套的同学。套得越多，学得越差。那些作家朋友，中了「知识的诅咒」，他以为我说的是这回事，其实不然。身为作家，以为自己会讲故事了，然而，你会的故事技法可能和认知写作学背道而驰。碍于情面，我还得捏着鼻子夸。所以这次又有一位作家朋友报名，这次学乖了，连夜劝退。
除此之外，每期都有一批自以为是的学习者，着急地基于认知写作学生发自己的所谓知识体系，如认知投资学、如认知笔记学，最终买椟还珠，写作没学好，认知也没学好。
记住「最小行动」这个词汇。在课程上，一是信息量大，二是 A 类同学每次不少，看到他们的文章，你会自卑，要注意跟自己比，不要跟那些全职作者比。
Part3. 打了一方寸的呵欠
Q7. 为什么爱上写作？阳老师您和写作有什么样的故事？
答： 写作有点像是人类给自己发明的大时间周期的最小行动。比如登山潜水，你往往只在一生中的某些时间段感兴趣；反之，写作可以从小写到老。我曾经说过，最便宜的自我修炼是阅读；最容易产生心流体验的娱乐是写作。富人用钱买心流，超一流作家用心流买青史留名。
有意思的是，写作这种能力在人类进化历史上出现较晚，它借用的是人类大脑某些脑区闲置的能力。脑科学家有一个有趣的研究，你看伟大的电影时经历的世界，和你真实经历的世界，你的脑区激活模式几乎一致。
假设你是一个强逻辑思维的人，涉及到你的执行功能（Executive Function）的大脑网络发达，然而，伟大的作家借助「远距联想」，常常把相距遥远的大脑神经网络联系在一起。这样你会越写越兴奋，越容易产生心流。
Q8. 像张爱玲这样的作家，她对生活的敏感很强，像我们普通人要怎么提升想象力？
答： 有个窍门是「时空变形」。这是认知写作学的独特贡献。在它下面包括远距联想、基于感觉的时空变形、基于文化习得的时空变形、时空隐喻、基于故事的时空变形等具体技法。什么是时空变形？试看两个案例。
黑夜降临，火回到一万年前的火 来自秘密传递的火 他又是在白白地燃烧 火回到火 黑夜回到黑夜 永恒回到永恒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天空 —— 海子《献诗》
划重点：火回到火 黑夜回到黑夜 永恒回到永恒，这就是时空变形，写作新手只会写成：黑暗中重生，浴火中永恒。海子此句妙不可言，胜在同质和重复，如博尔赫斯的 「死了，就像水消失在水中」；又如圣经中的「恺撒的归恺撒，上帝的归上帝」。
再看另一个来自三岛由纪夫的案例。
金阁已经度过了无数个黑夜，至今仍继续着永无尽头的航行。白天，这只神奇的船满不在乎地抛锚止航，任凭众人观赏；而夜间一到，它便乘四周暗黑之势，鼓起帆一样的阁顶昂头出海。—- 三岛由纪夫「金阁寺」
划重点：它… 昂头出海。两个案例放在一起，大家有什么感悟？都跟时空相关。这就是伟大作家的必杀技：时空变形。我会揉碎各类时空变形技法，在课程中展开来讲。如此一来，即使你以前对生活敏感不够，也会多出不一样的视角。再看一个简单的时空变形技法，在任意一个动宾结构中插入空间词汇，奇妙语感油然而生。比如，你要给一位女孩子写情书，原本你的写法是：我想你。插入空间词汇后，变为：
我在一个北方的寂寞的上午 一个北方的上午 思念着一个人 —— 海子《跳伞塔》
如果这位女孩子收到你的情书后，不喜欢你，又不得不应酬，想给你发张好人卡，于是她会像柔嘉对待方鸿渐一样，「打个面积一方寸的大呵欠」。
柔嘉打个面积一方寸的大呵欠。像一切人，鸿渐恨旁人听自己说话的时候打呵欠，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恨，他立刻闭嘴。—— 钱钟书《围城》
Q9. 阳老师的藏书极多，平时读好书或经典，可以怎样帮助写作呢？
答： 进入课程之后，信息量大，大家不要再去读书了，来不及。最重要的是去写作业。课程结束后，我提及的好书都会整理在以下两个书单中：
- 开智作家部落书单：https://www.douban.com/doulist/45345717/
- 认知写作学参考书目：https://www.douban.com/doulist/43871208/
Part4.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
Q10. 阳老师你一两天就能发一篇文章，你创造的源泉是来自哪里？
答： 这是误解。可能是你赶上我去年连续 21 天写《工作谈》那一个月了。我反对天天发文。一个知识网红，如果天天发文，可以扔掉了。注定是二流三流的思想，没有厚积，哪来爆发？反之，《开智正典》中任意一本经典，哪本不是酝酿十年以上的心血之作？甚至，类似阿奇苏勒这样的发明家，一辈子只有极少数著作。
相对多数作者，我是高产的，这得益于我构建的一套优雅的知识创造系统。当你把所有东西都写成卡片，就能更好地复用。人们习惯把工作、生活与学习分开。他们在工作中勤奋在生活中热情在学习中好奇。于我而言，三位一体，简简单单，受内在动机驱使，十年如一日，帝力于我何有哉，名利怎能改变我的选择？虽然知音少，十余年积攒的君子之交，蔚然大观，成就开智社群《追时间的人》佳话。从工作到生活到学习，如果你把颗粒度都降到卡片层级，就会简单清晰。比如无论从哪得到的新词，都写一张卡片。
卡片是容器，及时收纳你的思想花絮。如果每次写作，急急忙忙扔出积累不够的水货，文章水准多半不高。近期我在写一篇文章《世界十大认知科学家》，虽然我对他们了如指掌。然而，因为太熟悉了，反而写的卡片太少。更好的做法是不急着写这篇文章，先写卡片，每张卡片尝试写出一两句妙句，积累够了，水到渠成，心流自然涌现。
Q11. 写作最痛苦的时候是什么时候，怎么解决？
答： 笔力不足时最痛苦。比如我对自己的「心智三部曲」与「黑暗三部曲」预期高，希望它成为传世之作。因此每个故事，寻找精气神最好、睡眠最充裕时去写，有时还是写不出那种感觉，会痛苦。
解决办法依然是黑客大脑。拿「黑客三部曲」举例，第二本的开头，写无数个文明的毁灭，衬托女主人公的出场。那段时间密集地阅读了成堆描写大场面的作品，看着看着，慢慢有了感觉。什么样的字句、隐喻、故事，最容易写出大场面。大脑善于找不同，当你沉浸在人类历史上的那些精彩文本中，大脑会自发找到那些不同作品中的共通模式。
Q12. 电影视频越来越流行的时代，写作有什么用？
答： 来，跟我做个思想实验。人工智能会先胜过哪些艺术？后胜过哪些艺术？比如你已经知道，阿尔法狗战胜围棋。那么，文学、音乐、绘画、舞蹈、戏剧、电影，人工智能会陆续媲美人类吗？
答案是文学、音乐、绘画危险；舞蹈、戏剧与电影安全。前者依赖人类个体，与人的抽象思维观念相关，一个人就能独立地完成一篇诗歌、一曲音乐、一卷画作。后者依赖人与人的互动，与人的身体更相关。你需要与一群人去完成一出舞蹈，一折戏剧，一场大片。
君不见，黄河之水天上来，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，高堂明镜悲白发，朝如青丝暮成雪。在《诗云》中，刘慈欣借助科幻小说，同样来了一次思想实验：拥有无穷计算能力的超级人类，是否可以写出超越李白的诗歌？在小说中，大刘借外星人李白之口，给了悲观的答案：「不错，借助伟大的技术，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，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，唉…」
这就是可见的未来：来自宇宙另一端的超级人类李白一族，制造出了包含所有诗歌的诗云，李白却无法发明出能辨别诗歌之美的程序。人工智能时代，你将面临一个悖论：机器人能生产的文本足够多，但你不得不依赖特殊群体去判断。这样的人，是写出「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」的张爱玲；也是「打了一方寸呵欠」的钱钟书；更是「坐着用手慢慢走出去的」鲁迅。
初阶写作者被算法取代；高阶写作者则借助算法，评判美感。当围棋不再功利，才有夜凉吹笛千山月的乐趣。文学之用，同样在于无用之用。算法是远古时代的石斧；也是唐风宋雨时代的笔墨，挥毫就好。
阳志平
2016-03-0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