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谈阳明

落落千百载,人生几知音。

阳明十书

有的人浪费你时间,有的人节省你时间。年岁渐长,你能让人浪费的时间日益稀少,于是朋友开始等同于效率工具。交友,是风险投资;好朋友,意味着性价比极高。不过总会有一些人,你心甘情愿让对方浪费你的时间,尤其是那些真实且有趣的人。所以当昨晚友人问我,阳明学如何入门时,我写下如下答案,整理为《阳明学十书》。

友:请问一个问题。阳明学如何入门?

阳:我推荐这几本书。

杜维明的《青年王阳明(1472—1509)》,这是他博士论文,写得极好。很内敛,中文典范。尤其要读【阳明悟道】那一段。杜维明写得太精彩,如果你不知道是博士论文,会以为是小说,文字控制力太强。【阳明悟道】那一段我反复阅读很多次。前后文务必精读。那一段是杜维明青春之作,很感人,内敛的感人。看杜维明以后的文字,没那个感觉了。

  • 沟口雄三的《李卓吾·两种阳明学》,这是日本汉学家著作。思路不一样,可以绕开国内那么多假儒学。

  • 秦家懿的《王阳明》,第三本可以读比杜维明略早一点的秦作。与杜维明不算一个道路。写得不如杜维明的《青年王阳明》。但是也是用心之作,胜在年表详实。

  • 第四本可以阅读陈荣捷老师的《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》。

  • 陈荣捷老师是治朱子的大师。他写朱子,才是真的写得好。所以建议同时读第五本《朱熹》,备选《朱子门人》、《朱学论集》。

  • 第六本可以读读钱穆《阳明学述要》。钱穆是完全自学成才的国学大师,功底远胜后辈。

  • 第七本可以读黄光国的《儒家关系主义》,跟阳明关系不大,但会有助理解儒家。

  • 第八本可以读读翻译的《行动科学》,备选《反映的实践者 : 专业工作者如何在行动中思考》,《行动科学》与《改变 : 问题形成和解决的原则》可以理解为,阳明知行合一的现代科学版。推荐搭配阅读文章《教聪明人学习》。

理解儒家,还可以读第九本与第十本,李亦园的《宗教与神话》与杨中芳的《如何理解中国人》,备选杨国枢的《中国人的蜕变》。

我的心理学训练启蒙于本土心理学。十一去台北时,在台大心理系本土心理学教研室拜访了黄光国老师,听黄老师介绍最新论文与即将出版的质疑韦伯的力作。蒙赠经典《儒家关系主义》。黄光国——中国最后的新儒家,一直在被低估。

杨中芳、黄光国这批老师为什么值得尊敬?他们具备现在大陆公共知识分子非常缺少的风骨,是真的在捍卫中国文化,还跟西方形成对话。而不是像杨老师在演讲中调侃的机场心理学,跨文化差异怎么也能搞出来。有差异,能发表;没差异,证明普世价值,还是能发表。多数公共知识分子还停留在这个层面讨论。

而杨中芳、黄光国这批知识分子,是真的信仰它,又将儒家文化与现代科学消化成功,作为一辈子安身立命学问。这恰巧也是多数大陆知识分子的问题——不够真诚。

青年王阳明

接下来,重点谈谈《青年王阳明》一书。《青年王阳明:行动中的儒家思想》 是杜维明的博士论文。写青年王阳明的苦闷、游学与思想追寻,易读极了,没有丝毫学术腔。博士论文写出感情了,实在难得!这也许是杜维明唯一一本动情之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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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年杜维明写青年王阳明,以此作为自己性命之学。历时五十年,杜维明终成大儒。写尽年轻人的志向,苦闷与追寻,实为难得好书。

王阳明父亲为状元,他少负才名,但治学之路曲曲折折。20岁第一次精神危机,学朱子,三天三夜,在竹子前格物无所得;26岁修辞章学,迷惘无所得;27岁再从朱子,循序致精,一次专注少数几个问题。落第两次,30岁终于进士及第。37岁,人生低谷,被放逐蛮夷之地,破解朱子没有解决的问题,龙场悟道,大成。试看杜维明写中国文化史上最著名的龙场悟道:

一天晚上.正值“中夜”之时.他忽然领悟了“格物”的真义。大约二十年前,他曾为这个概念折磨得形销骨立。他领悟到,“格物”的真正意义应求于内心,而不是求于外部。根据大家公认的记载,事情的发生非常有戏剧性:在值夜之时,他辗转难眠。忽然,他感到有个声音在对他讲格物。他在恍惚之中呼喊欢叫,从床上跳了起来。他的仆人吓了一跳。阳明初次认识到,”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。”然后,他回顾心中记得的“五经”中的话,印证他的新认识。他发现“五经”之言与他的认识完全相合。

青年王阳明如何炼成?阳明年少时,

  • 师从曾祖父王杰,学儒家”曾点气象”,学者能见得”曾点意思”,将洒然无入而不自得,爵禄之无动于中,不足言也;

  • 从”禅宗寂灭”、”道家坐忘”与”书家练字”,学”专念”;

  • 从庄子学”元认知”,庄子是”得鱼而忘筌”,阳明则是”忘鱼而钓”。

在阳明眼中,幸福是”心忘鱼乐自流形”;专业技能习得是”助”与”忘”——有意识的努力与无心的成长。

落落千百载,人生几知音。良师益友为阳明自认人生转折点。34岁时,与湛若水盟誓定交,立约宣讲新儒学;同年收下妹婿徐爱为开山大弟子。龙场悟道后,他为众人之良师益友,酒会上、野餐中、田野里、月光下,随性讲习,循理践行,对诸生唯有四点要求:立志勤学改过责善。

用心理学术语解读,即:

  • 立志是行为倾向选择内在动机而非外在动机,做君子儒而非小人儒,洗掉官相;
  • 勤学是刻意练习;
  • 改过是元认知与反省智力;
  • 责善是找到自己所在的学习社区与良师益友,也就是认知学徒制。

误解儒家

最后,说说对儒家的常见误解。

其一,对假正经的误解。孔子除了君子之道,更推崇的是曾点气象。

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

随性而舞,亲近自然,对照今日小孩国学班之假正经,多不靠谱!

其二,对尊卑的误解。儒家不仅有庶人伦理,还有士人伦理。在程序正义上,儒家是尊尊原则,从尊卑维度出发,以五伦为纲,在人际互动场合,决定谁是资源分配者;在分配正义上,儒家是亲亲原则,根据亲疏远近维度出发,决定资源分配的方式。但是这是对一般老百姓的要求啊!别将腐败都推到儒家上!

什么是士人伦理?士者,应有使命感——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,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;士者,应以道事君,儒家之大成者,即仁泽辐射群体最大——如朱子所言,仁者如水,有一杯水,有一溪水,有一江水,圣人便是大海水。

其三,对圣人的误解。由于语境差异,导致大家常常将儒家的圣人等同于庶人伦理中的君子、师长这类掌握资源的人。但是儒家本意不是这样。所谓儒家的圣,讲究的不是说服别人、以权势压服对方,而是说服自己,内心平静与安定,有专注力。

小结

学如登山,一山还有一山高,智慧路上,唯有谦卑。我等后生小辈,当与同道中人在一起,每日有所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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