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书话(7):到底是张爱玲

眼泪也是身外物,心酸眼亮,张爱玲到底是张爱玲。

终于写到篇章了。从小我们被教育,立意在先,然后谋篇布局。中文写作训练,过分强调立意与篇章,这样一来,丢掉太多美好传统。因此,本系列四部分《文心》、《辞格》、《字句》与《篇章》,将篇章放在最后。

参考英国语言学家Halliday的理论,将篇章分为连接、信息结构与题旨结构三部分。(halliday曾师从罗常培,随王力学方言,他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韩礼德。韩礼德早年将连接四分为加和、转折、因果与时间;晚年则采取了更严谨的三分法——详述、延伸与增强。)

在第四部分《篇章》这里,我们将详细探讨:

  • 如何连接文章,文气更畅;
  • 人类更容易接受哪些信息结构及其变体;
  • 哪种题旨结构更容易实现特定目的,如说服读者等;
  • 篇章与氛围、情绪、格调、文体如何匹配。

白先勇与张爱玲

今天仍然是先举几个小例子。

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?海明威回答:不幸的童年。拥有不幸童年的两位作家,张爱玲与白先勇,常常被拿来比较。一人自小父母不和,十八岁那年,曾被父亲软禁深闺半年;一人虽家庭温馨,但八岁开始,身染肺病,被隔离四年。

语言学创始人郝尔德在1770年注意到一个现象,活动空间越小的动物,越具备精致的艺术才能。早年被隔离的经历,使得张爱玲与白先勇敏感多思,心理词典拥有的词条、词条各形式远胜同龄人。又因为同写没落贵族、男女哀怨与传奇情事,所以两人常被拿来相互比较。现在,我们先看看白先勇怎样连接句子。

例1:白先勇《永远的尹雪艳》

尹雪艳对她的新公馆倒是刻意经营过一番。客厅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。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,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,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,倚在柔软的丝枕上,十分舒适。

台湾作家张大春在《小说稗类》(p101)中批评白先勇这段连接生硬,“十分舒适”用之不妥。

这里存在什么样的连接窍门呢?白先勇的“十分舒适”给了情景解释,读者为了建立连贯的语义,不得不将重心都赋予给这一解释。这样会破坏读者的内在动机与阅读享受。它的原理涉及到心理学上的“解释效应”。一个典型例子是马克吐温曾经在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写过的。小汤姆忽悠邻居小孩,让他们来抢着干姨妈派给自己的活,所以解释效应在动机研究领域有时候也称之为汤姆效应。

高明作家捍卫阅读体验,让读者不费力地体会到自己要表达的,而不是用“十分舒适”这类很重且外显的词汇。试看同样是写客厅,张爱玲的写法:

例2:张爱玲《鸿鸾禧》

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,盘着青绿的龙;黑玻璃的墙,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,外国老太太的东方,全部在这里了。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,脚踩上去,虚飘飘地踩不到花,像隔了一层什么。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,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。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,无法爬进去。

慎用转折

在连接语句的时候,写作新手常常转折突然,比如,大量使用“突然”、“但是”这类词汇。这又违背了认知科学的“时间顺序原则”。相对英语来说,汉语对时间顺序要求更高。什么是“”时间顺序原则“”?就是两个子句的排序应该与自然界中事件的时间顺序相符合。

试看一例。

例3:时间顺序原则示范

A. 你给我钱才能走。
B. You can’t leave until you give me the money.

在中文中,第一个事件(你给我钱)必须放在第二个事件(才能走)之前,否则成了病句。相反,英语对事件的时间次序要求不严,所以例3的B句没问题。

受到英式中文影响较深的作家,在处理事件的时候,就可能不习惯用情景来自然带动事件,不得不很生硬地嵌入“突然”这类词汇来转折,避免语法错误,带动事件继续往前走。试看白先勇名作《寂寞的十七岁》。

例4:白先勇《寂寞的十七岁》(p247-p248)  

唐爱丽亲了我一会儿,推开我立起来。我看见她一脸绯红,头发翘起,两只眼睛闪闪发光,怕人得很。她一声不响,走过去,将教室的灯关上,把门闩起,又向我走了过来,教室里暗得很,唐爱丽的身躯显得好大,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高中生。我站了起来,她走过来搂住我的颈子,把我的手拿住围着她的腰。

“杨云峰,你怎么忸怩得像个女孩?”

她在我耳边喃喃的说。她的声音都发哑了,嘴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来。突然间,她推开我,把裙子卸了丢在地上,赤着两条腿子,站在我面前。

“唐爱丽,请你——不要——这样——”

我含糊地对她说,我的喉咙发干,快讲不出话来了,我害怕得心里直发虚。唐爱丽没有出声,直板板地站着,我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。突然间,我跨过椅子,跑出了教室。我愈跑愈快,外面在下冷雨,我的头烧得直发晕。回到家的时候,全身透湿,妈妈问我到哪儿去来。我说从学校回来等车时,给打潮了。我溜到房里,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直喘气。我发觉我的心在发抖。

这里的“突然间,我跨过椅子,跑出了教室。我愈跑愈快“不够自然,不是事件自然带动的。“我害怕得心里直发虚。”已经做了铺垫,再来一个有力的打击,就会将主人公吓跑。可惜,中间少了这个打击。因为写了“突然间”这样的转介词,后续作家不得不顺手补上:“外面在下冷雨“这样更突兀与事先没铺垫的句子。同样,“突然间,她推开我,把裙子卸了丢在地上”也有这个问题。

相反,鲁迅等受日文影响更多的作家,不存在这个问题。中文作家不太会用巧妙的、自然的动词带动事件,抒情状物佳作极多,动作大片少。鲁迅则是善用动词的高手。试看王安忆在《小说课堂》中夸奖的例子(p213),鲁迅写孔乙己被打断腿之后,没有说他“爬”,而是:

例5:鲁迅《孔乙己》

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喝完酒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
拿“用这手走来的”来代替“爬”是高手中的高手的写法,不仅因为它符合了时间顺序原则,自然带动事件往前走,还一石二鸟,消解了汉语的动词也是名词带来的弊端。在例2中,张爱玲同样表现出动词带动事件往前走的高超技法:

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,脚踩上去,虚飘飘地踩不到花,像隔了一层什么 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,无法爬进去

“脚踩上去,虚飘飘” 与“苍蝇,爬” 比 “十分舒适” 这类侧重解释的词汇更能触动人的感觉。

好作家无不明白,是因为写得还不够好,所以才要多写。毕竟,白先勇写《寂寞的十七岁》时只有二十四岁;写《永远的尹雪艳》时只有二十八岁。

到了中后期,白先勇受毛姆等影响(参见《蓦然回首》),文笔日趋干净,“十分舒适”、“突然”这类写法越用越少。不过,他很可能毕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。试欣赏一例,与《寂寞的十七岁》、《永远的尹雪艳》写作时间隔了没太久。文笔干净冷酷。

例6:白先勇《梁父吟》

那儿有一个三叠层的黑漆铁花架,架上齐齐地摆着九盆兰花,都是上品的素心兰,九只花盆是一式回青白瓷蟠龙纹的方盆,盆里铺了冷杉屑。兰花已经盛开过了,一些枯褐的茎梗上,只剩下三五朵残苞在幽幽地发着一丝冷香。可是那些叶子却一条条地发得十分苍碧。

如果不说作者名字,你是不是还以为是张爱玲写的?文风与例2的张爱玲《鸿鸾禧》非常相似。但是一个“可是”又让氛围略显怪异,稍逊半筹。所谓行云流水,通过“突然”、“可是”来带动事件,云也弯了;水也偏了。

掌握规则

中国文论讲究不要轻易点出文章“机心“,任读者自行领悟,使得中国文学中充斥着大量不可言说的”道”。一旦探讨写作的具体技巧与指导性强的术,往往被讥笑。所以写作的道始终掌握在那些少数人手中,在云端俯视与鄙视那些在金线之下挣扎的百姓们。

认知科学有个微妙的发现,让小孩一个又一个词去认识、一本又一本地去阅读的整体语言教学法,并不能提高小孩子的阅读能力。一旦教会孩子b与d是个镜像词汇这类规则后,这时孩子的阅读能力才提升。加上其它证据,近些年,认知科学否定了整体语言教学法。中文写作训练同样如此。掌握规则再活用规则胜于盲目试错。

红玫瑰与白玫瑰

最后,以林沛理称赞不绝,张爱玲的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例子结束本节,看看高明作家如何自然带动情节。

例7:张爱玲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(p78))

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,在他耳根底下放大了她的呼吸的鼻息,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。他欠起身来,坐在床沿,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。他以为她不知道,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。良久良久,她伸手摸索他的手,轻轻说道:”你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的。”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。
 她的话使他下泪,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。
 振保不答话,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。已经快天明了,满城喑嗄的鸡啼。

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的。”。女方丈夫即将回来,偷情的两人难舍难分。如果是韩剧编剧来写,接下去,必然是男方的滥情回应。早年的白先勇来写,很可能是“振保突然紧紧地抱住她”。然而,师祖姐姐写法大不一样——“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”。一个妥贴的动词,带动情节,文气自然流动,生动跃然纸上。

眼泪也是身外物,心酸眼亮,张爱玲到底是张爱玲。

小结

本节在篇章上,我们侧重介绍的是连接。下一节我们再来看看同样是写朋友,钱钟书与余光中如何大不一样,侧重介绍篇章的信息结构与题旨结构。

Wenxin7

题图:在日本顺手拍的井盖。

写作时间:2014年3月2号14点开始,17点52完成。(写了8的草稿)

本来早上写作,结果昆明突发事件,在微博上提供了一点应对资料,同时与当地朋友联系。又忙杂务。拖拉到下午开始动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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